2022年是母校开封高中(以下简称“开高”)一百二十岁华诞。开高一度是河南大学的附属高中,所以又称为河大附高(以下简称“附高”)。
在一百二十周年校庆前夕,应庆典组委会的邀约,希望我写一篇纪念文章。我从一九五六年秋考取北京大学阔别母校以来,将近七十年的时间,恍如一瞬,飞逝过去了。匆倏之间,草成短文一篇,算是敬献给母校的一份菲薄的生日礼物吧:
一:机缘巧合
我的家乡东明县地处山东河南两省的交界处,是黄河入鲁第一县,在春秋战国时期,先后归属过卫国、宋国和魏国。晚清以降,又先后受直隶省、河北省、平原省、和河南省管辖,在民风民俗和所操方言诸多方面,更接近河南文化圈。只是到了一九六三年,因为在河南山东两省之间水利纠纷时有发生,为化解这一矛盾,东明县才从河南省的开封地区,划归到山东省的菏泽地区。
上世纪的一九五三年夏秋之交,我从河南省东明县第一初级中学毕业,虽然是河南省的应届初中毕业生,但是对于河南省开封地区的教育情况,并不十分了解。当时的菏泽一中(解放前称为山东省立六中),在地理位置上距离东明县城较近,只有三十五公里,更主要的是它是山东省名校,而教授我各门功课的老师们又多与菏泽一中有着千丝万缕的渊源关系,深受他们的影响,同学们对菏泽一中都是分外向往,而且多数人毫不犹豫地把它作为报考高中的首选之地。
记得同班男女同学,一行近三十人,冒着高温酷暑,满怀着美好的希望与憧憬,一路上有说有笑,欢快之中,步行七十华里,奔赴菏泽考场。孰料乐极生悲,一桩如五雷轰顶似的塌天横祸,突然降落了到我的头上。在例行的体检中,校医刘文利先生(实则是一个庸医害人的蒙古大夫)在没有任何仪器检测的情况下,只凭借他“神奇”的手指在我的胸部轻轻敲击一番,便煞有介事地、武断专横地宣布,我患有“肺静脉狭窄”的病症,声言我的身体,万难负荷学业之重,并“斩钉截铁”般取消了我的报考资格,这个误人误事的庸医的“英雄壮举”如同“圣旨”,没有任何商榷和回旋的余地。他的这一壮举,险些置我于万劫不复之中,也险些改变了我的人生命运。在长途跋涉一天之后,获得准考证同学们,都在谷草铺成的“地铺”上找到了“下榻”之处,而我,也只有我一个人,万般沮丧地在一家小店中,度过了一个无眠的长夜。幼小稚嫩的心灵,遭受到多舛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打击。第二天凌晨,我悻悻然原路“打道回府”。形单影只,颓然茫然,象战场上的败兵一样,狼狈不堪地走回东明,也陷了入不知所措的危机和落寞中。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此时得悉在两天之后,在河南大学附属高中还有一次报考的机会。这次机会十分难得,如再错过的话,失学的命运便是确定无疑了。在当时从东明到兰考,没有公路通行,而兰考又是通往开封的必经之路。留给我的唯一机会稍纵即逝,面临急如燃眉的情况,我的老母亲只好万般无奈地求告一位叫做王银须的邻居大哥,请他陪送我沿着黄河大堤,日夜兼程赶到兰考火车站。“屋漏偏遭连阴雨,逆水行舟又遇顶头风。”天不作美,一路上乌云密布,细雨蒙蒙,我的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生怕小雨转大,阻我行程。在距离兰考县城以北约十公里处,天已昏黑,又意外地遇上土匪拦路抢劫,在得知我是“进京赶考”的穷学生后,手下留情,放了我们一马。万幸之余,在夜里十二点之前,总算赶上开往开封的火车。在进入开封的考场之前,也循例进行了身体检查,这对我来说也是最为担心难以闯过的“关隘”。好在是一路绿灯畅行无阻,一块压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地,这也充分证明,庸医刘文利的判断,大错特错误人匪浅。王银须兄在危难关头,有大恩于我,铭于五内,终生难忘。
其他同学,在进行过菏泽的考试后,也都乘车赶到开封考场,对于他们来说,一项考试可以有两次机会,而对于我来说,开封的考试则是我唯一的选择了。两场考试过后,发榜的结果是:我和王德裕、孟宪文、杨继生等四人,被河南大学附属高中选中,而王德裕、孟宪文、杨继生、杜敏中等十余人则考中了菏泽一中。河南大学附属高中和菏泽一中录取考生的标准,两两相较,孰上孰下,不是轩轾立判了吗?从此之后,东明一中的师生们,也对河南省开封市的教育水平刮目相看了。久盼就读菏泽一中,结果是事与愿违,大失所望。无意报考河大附高,却成就了我的三年学业。冥冥之中犹如天助,机缘巧合,岂是人力所能左右的吗?
二:三年苦读
解放之初的一九五三年前后,同学们的家境,大多十分清苦。每个月六元钱的伙食费,都成了一笔巨大的开支与负担。我记得常常是直到冬至前,我还是一双单鞋单袜,一件薄薄的破棉袄,和一条空筒棉裤,当时最羡慕的是个别同学身上的秋衣秋裤,无钱购买,也只能享受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无奈罢了。暑假和年假期间,从开封乘火车至兰考,往往是半夜时分从兰考下车,步行一百四十余华里,筋疲力竭之余,在第二天的黄昏,在万家灯火时,才能在东倒西歪中,回到东明和家人团聚。时至今日,长途跋涉,并在极度劳乏中晕倒的镜头,宛如就在眼前。
当年的河大附高校址在东司门,坐北朝南。学校的食堂很有特色,记忆犹新的是,一日三餐的主食大多都是白面和杂面混合蒸制的发面卷子,吃起来满口香甜。此外每礼拜还改善生活两次,改善生活时的主食是蒸卤面,由于蒸卤面对同学们的吸引力很大,吃一顿还想吃下顿,所以大家都争相在街上买来大碗,在吃饱之后再存上一碗,便于下顿再吃。记得和我关系最要好的同学是杨育棠,他也很有文学历史方面的天赋,我们有共同的志趣,每每结伴上街闲逛,在交谈之余,便是寻找大号瓷碗,以备储存卤面之用。六十余年的时光一闪而过,青春年少时的珍贵经历,仍然是记忆犹新,生动鲜活。是河大附高的“发面卷子”和卤面,给我带来健康,三年下来我的体重增长三十余斤,一个羸弱的“准病夫”虎变成体魄健壮的准大学生了
由于报考菏泽一中的一次体检,对我的打击实在太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我进入河大附高读书伊始,便想到了报考大学时的体检问题,最担心重蹈菏泽的覆辙。所以读高中一年级时,把主要精力都用在锻炼身体上。“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管姿势如何难看,也常常在单杠上进行引体向上练习,在双杠上作双臂屈伸的咬牙坚持,还经常在晚上短衣短裤,在操场上绕圈长跑直至汗流浃背。三年体育锻炼再加食堂伙食的香甜可口,对于健康体质的形成,奠定了很好的基础,我八十有五仍能耳聪目明,思维敏捷,志趣广泛、保持旺盛的写作能力,与这是密切相关的。
回忆我在河大附高的三年苦读,最最值得珍惜的是,有幸遇到一批知识渊博,业务精深的优秀教师和教育名家。当时的河大附高,集中了数量众多的毕业于北京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的优秀教师。讲授化学课程的是留学德国的化学博士崔宇安先生、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的李天心女先生和毕业于武汉大学的翟书礼先生。讲授语文课程的是袁佑汝先生和高中先生。袁先生文采飞扬,满腹经纶,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在同学们的心中有着崇高的威望,聆听他的教诲,可以说是一种美的享受。我考入北大之后得知,他的女公子袁家义,就是高我一届的北大地质地理系同学。讲授几何学的是韩静轩先生、讲授历史学的是吴绪任先生、讲授物理学的是魏仁泰先生,以上各位都是开封市的著名教师,他们后来也都凭借自己的真才实学,转聘到河南省的各大专院校,荣任了教授的职务。俗话有称“名师出高徒”,我自然称不上先生们的高徒,但三年下来,耳濡目染和学术熏陶,还是使我受益终生的。开封高中(河大附高)的三年苦读,正是我完备体格、充实知识的人生重要阶段,能够在这所河南名校中度过三年时光,确实是我的幸运和难得的机遇。
三:卧虎藏龙
开封高中不但是名师云集的地方,也是青年才俊荟萃的场所。在我的同班同学中,确实有很多才华出众的人物,就中天赋异禀的奇才也不乏其人。在我的这篇回忆文章中,我想用浓墨重彩加以重点介绍的,是以下两位:
(1)数学天才杜谦远
在我考取河大附高的一九五三年前后,在开封市好像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附高和开封女高这两所名校率先进行第一批招生,稍差一些的开封二中跟进招生,再差一些的中学殿后招生。杜谦远同学连最后档次的高中也没有考取,是一个落榜生。当时的教育政策的是,让所有适龄青年都有读书的机会,所以杜谦远等三人,被教育部门分配插班到我们班中。由于年龄偏小身高偏矮,他在课堂上总是坐在第一排,学习精力不集中,小动作不断,常常给授课老师们绘画“素描肖像”,把老师们气得不亦乐乎,不断受到老师们的批评也就在所难免了。他当时的学习成绩(包括数学成绩)都很差,常常有蹲班或留级之虞。
神奇的事情发生在高中三年级。时近高考,他突然“一梦醒来”一鸣惊人,在数学的学习上,表现出卓异的天赋,面对超难的数学命题,他都能迎刃而解,就连考取北大数学力学系的韩厚德和考取北大物理系的高文明这两位数理尖子生,也都难以望其项背。更加令人惊讶的是,在开封市乃至河南全省的中学生数学竞赛中,杜谦远一路过关斩将,所向无前,取得过最高荣誉。由于在短时间内难以在数学一外的其他功课上都得到全面提高,所以他没有如愿考取北大学数学力学系,只是考进了北京师范大学,但是他在数学方面的天赋异禀,一定会有爆发展现的机会,这一点完全可以预期,也是不容置疑的。一九五六年九月初旬,我和杜谦远同乘一列火车,负笈北上,到大学报名的情景,历历如昨,记忆犹新。
果然,在一九七五年前后,我偶然在《中国青年》报上,看到一篇写给湖北省某个高中学生的文章,题目是《你关于哥德巴赫猜想的证明为什么是错误的?》文章作者的署名,赫然在目,正是我的同班同学杜谦远。杜谦远的文章深入浅出,既指出了这位学生关于这道世界难题的证明的错误之处,又对他进行了较高的评价和适度鼓励。虽然我没有进一步了解杜谦远的工作单位在哪里,但是就凭他能写出如此有分量的专业性文章,他究竟供职在什么地方,已经是无需多问了。
(2)洛阳才子赵抱力
我的同班同学赵抱力,河南省宜阳县人。他不是应届毕业生,是在初中毕业工作两年后,考入高中读书。文理各科全面发展、学业优秀、文学功底也很突出。我们读高一和高二时,所学外语是英语,但是赵抱力却在努力自学俄语,并对俄罗斯作家如:高尔基、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别林斯基、肖洛霍夫、拓思拓耶夫等人的文学作品手不释卷,见缝插针般捧读不厌。一九五三年高中毕业,大家都进入高考前的复习阶段。顺理成章,自然是准备报考理工科的同学们,要复习物理、化学、数学、和生物等各门功课,准备报考文史科的同学们,则必然要复习语文、历史、地理、外语等课程。
此时的赵抱力,天天复习的是数学、物理、化学和生物课程,而对于语文、历史和地理诸门功课,从不问津,全然不屑一顾。当同学们问及他准备报考什么专业时,他的回答是北京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系。同学们对于他的回答惊诧莫名,无不出于意料之外。当同学们进一步问他为什么要反其道而行之,费这么大的功夫复习理工科功课时,他的回答是:既然今生今世想要从事俄罗斯文学的翻译事业,就再也没有机会学习理科课程,而作为文学家,高中阶段的理工科基础知识又是必须具备的。同学们又问:你难道不担心文史方面诸门功课的考试成绩吗?他的回答是:文学历史知识的积累,不是一时之功,到时候发挥平时所学就行了。一番对话,反映出不同的格局和境界,这能不让同学们感到自愧弗如和由衷地叹服吗?
赵抱力同学如愿以偿地考取了北京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系。多年后当我从北京矿务局王平村煤矿的河南省宜阳籍同事口中偶然得知,赵抱恒、赵抱力兄弟是洛阳一带出名的才子,每每考试必列前茅时,切实感到此言不虚,也印证了河大附高同学们对赵抱力的交口赞誉。
此外,以十二岁的幼小年纪,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兰考初中,并以优异成绩考进北京大学物理系的高文明同学,也是才华出众的学霸级的人物。
一九五三年我所在的五六届第五班,在不足五十人的毕业生中,据不完全统计,考取北京大学四人、清华大学一人、留苏预备生二人(由于中苏关系紧张,后来留学不成,都选读了北大清华等名校)、中国科技大二人、北京师范大学一人、北医大一人、西安交大一人。可以说考进国内一流名校的比例是相当高的。其他五个班的情况,也大致如此(五六届共有六个班)。开高就是开高,在一届毕业生中,全国著名的一流大学的上榜者,约略在八十人之数,不愧是享誉中南六省的百年名校。这也正是我在东明一中第三届的学弟们,为什么纷纷慕名前来报考,并且又有将近十人考中的原因(其中包括考进北京大学中文系,后来成为著名汉学家的阎纯德,和考进清华大学的刘如松)。
四:母校情深
三年苦读,成就自我,开封高中是我魂牵梦绕终生难忘的地方。恩师们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同学们的笑貌音容,闪现眼前。在我业已出版的七部诗集中,和行将出版的第八部诗集中,在两万余首诗词的字里行间中,处处都闪现着开高的符号与回忆。我的七卷诗集中的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各卷,均已收藏于校史纪念馆里,我向母校捐赠藏书时,还受到了乔国颖副校长的亲切接见。在我专门写给母校和师友们的二十余首新古体诗中,更是寄托了我的深情与怀念,现从中选录六首于后,略表我对母校的敬意和对师友们的想念,也作为这篇文章的结束语吧:其诗云:
(1)开高情深
汴京千年古都,开高人才辈出。年年北大清华,登榜几十之数。
回顾校史沿革,曾是河大附属。姚雪垠的母校,紫阳早年就读。
金伞享誉文坛,柏杨知名人物。师陀自非等闲,若愚官至省部。
祥琬院士资深,光环显扬故土。宋都人的骄傲,名城名校明珠。
校址虽历三迁,学风传承如故。六十年后来归,不改感恩情愫。
按:著名历史学家姚雪垠、紫阳(赵紫阳)、金伞(苏金伞)、祥琬(杜祥琬)、若愚(焦若愚)、柏杨、师陀和赵浩生等都是开高校友。
(2)焕发第几青春? 2015·08·05
附高岁月如金,漫漫人生留痕。六十二年重聚,惜是耄耋之身。
有缘同话契阔,往事道说不尽。躬逢太平盛世,焕发第几青春?
按:本书作者曾经就读的“附高”,即河南大学附属高中(现为开封高中)。
(3)回忆附高校友
皇甫敬敏仙逝,英矦振国归西。光址一副病体,育棠不知所之。
剑青踪影何在?谦远你在哪里?拙著曾寄凤山,维中希桐难觅。
按:皇甫敬敏、英矦(杨英矦)、振国(范振国)、光址(朱光址)、育棠(杨育棠)、剑青(张剑青)、谦远(杜谦远)、凤山(许凤山)、程维中、希桐(孙希桐)都是本书作者就读河南大学附属高中时的同窗好友。
(4)寄赠开高校友吴伯麟
金句上口成串串,针砭时弊梳辫辫。妙语连珠光灿灿,友中穿针接线线。
激情燃烧火蛋蛋,八秩健身常练练。精彩无限说段段,豁达心广体胖胖。
(5)藏头诗贺开高吴伯麟兄八十六岁华诞 2020·08·02
吴越争霸几回合,伯牙鼓琴马仰秣。麟角凤毛天降瑞,寿逾亚圣比长河。
(6)藏头诗贺开高吴伯麟兄八十六岁华诞
诗成遥寄到席前,贺君盛世庆华诞。伯仲何须论轩轾?麟降人间迎丰年。
五六届五班校友岳永勇 于东明家中 2021·0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