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檿弓(开封高中1956届校友)回忆录《原乡祭》(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正卷〈少年的“拿云心事”〉节录“高中学习与生活”片段
焦虑的进取
——学业篇
【导语】 “一五”开局那年(1953),一件大事是提出“过渡时期总路线”。毛泽东第一次完整表述总路线,是当年6月15日一次党的会议上。高中生起初不懂啥叫“过渡时期”、啥是“总路线”。半年后,“总路线”宣传进附高。12月24日那天,檿弓跟秋一·一班同学,静坐教室,聆听屋角小喇叭,陈主任在里面详解“过渡时期总路线总任务”。他先讲为国家发展确定一个过渡时期的必要性、正确性;再讲过渡时期总路线的特点是,社会主义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同时并举,工业化为主体,三大改造为两翼,相互适应、相互促进、协调发展;总路线的实质,是将生产资料的资本主义私有制,改变为生产资料的社会主义公有制。(见《日记·1953年12月24日》)
陈主任依据党的《总路线宣讲提纲》做的报告。《提纲》说,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是一个过渡时期,时间可长达十五年;这条总路线是照耀各项工作的灯塔。落实到学校,即是今后多少年,附高各项工作将在总路线灯塔照耀下展开。
聆听陈主任报告五天以前,璘璘先聆听另一场报告:
“下午六点半,我去旁听三年级团日课。张恒渤老师报告的题目是<伟大的时代,青年的伟大任务>。他谈到过渡时期青年的任务。他说从1953年起需要十五年、即连续实行三个五年计划,我们国家才能进入社会主义社会。今日的青年要做好准备,为这伟大时代的伟大任务贡献力量。俺即刻联想到自己:十多年后,当我走向社会时,祖国这艘社会主义航船将会起航;那时我们将成为国家建设骨干。多大的责任啊!为了那一天,现在必须好好学习,当今青年的任务,就是学习。”(《日记·1953年12月19日》)
张恒渤是璘璘地理课老师。他给团员上课,主动配合党的工作重心,专讲过渡时期的青年任务。列席旁听的璘璘,从中深切感知:过渡时期·总路线——这些当红音符,已然谱写为时代主旋律!
转年(1954)春天,附高领导郑重推出战略性部署——全校开展争创优秀班、争做优秀生活动。
“优秀班条件:⑴各科学习成绩全部为四分五分的学生占全班80%;⑵劳卫制测验合格的学生占全班60%;⑶全班80%的学生做到<学生守则>各项要求;⑷文娱活动开展得好;⑸响应党的号召,各项活动开展得好。
“优秀生条件:⑴学习成绩无三分;⑵劳卫制测验及格;⑶不迟到、不旷课;⑷响应党的号召,积极参加各项活动;⑸做到<学生守则>各项要求。”(参见《日记·1956年3月6日》)
争创优秀班、争做优秀生,像是在求知的无涯海途上,由浮标设定的两条航道;两个五条,又如两条航道上各自燃亮的五盏灯,划分航道为五个区段。凡参赛航艇,无论单人划、团队划,均凭五段决胜负。条件一同,机会均等。选手间的智力良窳、体能优劣等等,一概不予考虑。
竞争不怜悯弱者。
博弈不相信眼泪。
“创优”的“忧虑”
一耳全聋、一耳重听的檿弓,自认是学堂弱者。他知趣,没企望什么优秀生,犹如初中时没企望入团。实中时,好友鞠伟生、吴玉堂都曾为他着急。尤其鞠伟生,小学的发小,一同做过少儿大队长的,可人家初一就入了团。
“你咋还不写入团申请书呢?”
檿弓并不言语,只心里有数。可这次不行,躲得过个人赛,躲不过团队赛了:
“优秀班五条,头一条最硬棒,要求80%同学消灭三分。全班45人,每人都在分母里,都得努力争取进分子,谁也不许含糊!”
一年前,檿弓担心耳聋升不了高中;如今又开始担心了。他怕数学得三分,更怕两分,进不了分子,拖全班后腿。
可也巧,怕什么,来什么——还是那该死的数学!
“今天报期中考分数:语文、历史、生物五分,俄文、物理四分,几何两分。真叫我伤心死了!全班仅有四个两分,其中有我一个!唉,自己竟糟糕到这种地步!”(《日记·1954年5月21日》)
“期中考继续报分:地理、化学、政治五分,代数三大分,好勉强!五分是多些了(比上学期),可惜有一个两分、一个三分,多么可耻!”(《日记·1954年6月5日》)耻感来自三分与两分对集体荣誉的辱没。
“我将永远忘不了今天‘倒’的‘霉’:在代数、几何提问连吃两分之后,今天代数提问又吃三分。李华亭老师问我对称方程定义和联立方程相除的解法。我只会解法,不会定义。早自习咋就忽略了呢。唉!两个学期以来,我第一次流泪了。”(《日记·1954年6月7日》)泪水同样出于对集体的愧怍;但这泪水无人同情。
“我不愿再在日记本上发牢骚。我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为什么今天提问几何,我又得三分呢?我为啥轻视自己的誓言呢?不再多说了,多说也无用;再说,我还是做不到。”
(《日记·1954年6月11日》)
“通知书发下来了,成绩差得惊人,学年成绩更差。
《一九五三年度学年成绩表》
政治常识 4,语文 4,俄语 4,平面几何 3,代数 3,历史 5,地理 5,生物 5,物理 4,化学 4,制图 4,体育 5。
操行成绩:甲等。
班主任评语:热情,直爽,勇于负责任事;性急,有时说到做不到。”
(《日记·1954年7月11日》)
出师不利,两门三分。等于亮起两盏红灯!无言直面班集体啊。“这叫我咋办呢?只有忍着,下学期以实际行动改正吧。”(《日记·1954年7月11日》)所谓“改正”,当然指消灭三分——必须的!好在“创优”刚是头一个学期,还来得及。
暑假就见行动了。数学天才、代数课代表张青选(注:两年后考入北大数学系),热情邀请檿弓参加由他亲自指导的“假期数学补习班”。一个多月里,每周两次,每次两小时。面对几个数学榆木脑袋,青选真可谓苦口婆心、口干舌燥!一番恶补,竟颇开窍,檿弓感谢青选。
开学升高二,重新排座位。承蒙高师细心安排,将檿弓从头排中间偏左的3号座,调至中间偏右的5号座,方便他左耳(有残余听力)对着讲台听讲。右邻依旧是陈怀溥,他从4号调至6号。初三至高一,初中升高中,转换俩学校,檿弓一直与怀溥同班、且为邻。如今将要第三年做邻居,堪称奇事。檿弓、怀溥思忖:咱俩这奇缘,大约是黄今明师、高中师二位班主任特意安排的吧!怀溥亦长于数学(注:两年后考入西北大学数学系),日夕为伴,释疑答难,方便随时求教。檿弓获益多多,至今感念好友怀溥,忘不了他热诚的心肠、灵巧的运算、谦和的笑容。
“法宝”和“命根儿”
“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儿,分儿,学生的命根。”古往今来、山南海北,学校里的师生关系,正如这两句顺口溜所隐喻,压根儿是对立的一对儿。可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在总路线照耀下的创优活动中,附高老师与学生,却“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尽管老师照样考学生,学生依然厌考、怕考,却不必然再视考为敌;甚且善解人意者,会觉得“考是为咱好”呢。
思想的新境界、认识的新高度,首先为考试开辟新生面。以考试促创优,老师花样可真多!
教室里考试是常规,偶而也有大场面。“政治课小考,三个班合大堂考试。讲台桌上三个档,秋一·一的试卷交上一大摞了,秋一·二和秋一·三才交了一小摞,只有几份。尤其秋一·三班,几乎还没人交。我交卷时,三班档那儿还空着。可见一班的整体程度稍高些,值得自豪。”(《日记·1954年5月20日》)合堂考,等于把三个团队拉上跑道,并肩接力PK,当场分出输赢,刺刀见红。
考试的时间把握上,有突击考、预告考、限时考之分。
“今日来了两次突击:几何和化学老师,都在讲过半堂课后,不言声在黑板上写下三四道题,再转身说:‘现在考试。’同学们惊恐莫名,还不怎么习惯,感到威胁特别大。几何常师照例比化学翟师威风得多。虽说他只出三题、任择两题,却错一题就是可怕的两分!我做错了一题,不过三题我都做了,因为没听清常师说的‘任择’。常师竟算我及格了。”(《日记·1954年12月6日》)这种突击考的紧张感,来得虽急,去得也快:下课就没事儿了。
“语文小考很突然,当堂叫翻译姚鼐<游泰山记>为白话。因为我翻得太华丽,还错把‘遒劲’写成‘猶劲’。高师大怒之下给我四分。别的同学都让自己给分,有不应自给五分的,也有自给分少了的。”(《日记·1955年6月4日》)这种突击考,其兴也勃,其去也忽,又自我打分,不大会紧张。自给分,显示高师对广大群众的充分信任;可俺例外:高师给的分。为啥呢?
“课代表预告,明天早自习考几何。这最可怕。提防我倒是早有提防,不过不知他这招来得这样猛,简直让我与伙伴们无招架余地。常老师,您太残酷了!课代表,你是连接师生的桥梁啊,咋也撤防了。我需要开一次夜车吗?否则实在承受不起这样大的风险。”(《日记·1955年5月18日》)不消说,预告考试,必须接受突袭的伤害、忍受心理的折磨与煎熬。
“代数课让大家来一次做题速度测验。李华亭师在黑板上写出四题,让大家做;同时叫四位同学在台上做。五分钟时间到,四人停做,走下来;台下大家也停做。我正好完成最后一题答案。全班有十多人做完,我是其中之一。”限时考颇随兴,只数人上台、大众陪绑;陪绑者不算分,没啥大压力。
考试模式也不再只是卷面笔答。“化学笔试小考取消了,用大规模提问代替。今天一堂课提问十一人。翟树理师每念一题,就双眼扫视,寻觅应答人;同学们的心便压上一副八十斤担子。总的来说,还是比卷考的威胁轻些,群体过堂好藏拙嘛。老师没有叫着我。看同学们回答的情况是不坏的。下一堂还要提问考,仍须做好准备,可能要叫我的。”(《日记·1954年10月18日》)提问考的优点有三:(1)同卷面考相比,试题多而广,可大可小、可深可浅,对学生的知识掌握了解得更全面;(2)一个同学答问,带动全班思考,等于一起复习;(3)当场评判打分,省却阅卷之劳。
“物理小考,魏仁泰老师把问答题写成纸籤,一籤一题,包括上学期学的内容。每个同学各抽一籤,给几分钟略作准备,当场回答。我抽的题籤是:‘波义耳—马略特定律是怎样用实验证明的?’据说这是本组最难的题,我回答尚好。魏师的办法真多,让所学的知识可以更好地巩固。”(《日记·1955年4月12日》)魏师所创“题海抽籤”的优点,与口问口答相似,但文字题比口问题更严谨;还可全班共襄盛举。化学翟师由此获得启发,期末考也改抽籤试:
“抽籤时的心情很紧张。大家都幻想着能抽个容易的题;也期盼自创评分系统的翟师,对自己能和气着点、宽大着点,不要给自己阿尔法(α,拉丁字母,翟师取其形音,相当于2分)或依布塞罗(ε,拉丁字母,翟师取其意,相当于1分)。于是拼命地钻呀,即使几分钟准备,也要搞出个所以然。十分钟后轮到我了,是第二批,剩籤还多。我随便抽了一个:‘把-20°C的冰,变成300°C的水汽,需多少热量?’这恰是昨天小考的题!于是安下心来,写下详细的答案。这一题已是我第四、五次作了。”(《日记·1955年7月5日》)
考法创新,魏师堪称大师,“题海抽籤”不过牛刀小试。重点突击抽考,是魏师又一妙创。“晚自习的物理小考很突然。魏师只挑了几个平时学习较差的同学来考。我居然未能入选。其实考一遍也好。我跟着入选考生做了两题。”(《日记·1955年6月26日》)
“题海抽籤”法的深层意义在于,它能充分调动每位同学(无论贤不肖)的学习积极性、主动性,把阶段性复习考试,营造为全班小型“做题运动会”。此法立即引起群师关注。三角侯清岑师起而仿效,课堂上竟然“一次叫出十二人,到黑板前写sinX=2分之根号3之类的一般式。十多人涌上讲台,我的位置仅半尺宽,刚容侧身;身旁蔺子印矮胖,必须让些空间给他。幸亏我胳膊长些,就把子印套在我和黑板之间,两人同时拿粉笔写黑板。哈!居然套写出两个五分!”(《日记·1956年3月8日》)侯师在此学魏师,遗精意而取皮毛,徒招效颦之诮,虽不算成功,其情可嘉。
老师的心血与劳苦,感动、激励着学子。小伙伴们无论资质高下,为祖国发愤向学,渐成为心志一同的共识。
“今天是开学以来最忙的星期日。功课、作业太多;下周又要考历史、几何、物理、地理、化学五门课。开晚饭了,也没去吃,而是叫张祖良给我捎俩馍回来。难道就没有办法补救了吗?办法是有的,要自己来找。记住:以后要用新的眼光、新青年的态度对待学习。”(《日记·1954年3月21日》)此等宵旰攻书景象,不是个人特写,而是众生群相。下一场景可作明证:
◆“今日早自习,教导主任程远大老师,顶着大风黄沙来到我班。未进教室,他先在窗外清点伏桌做作业的人数;进了教室,几乎是惊呼般喊叫:
‘三十八个人在做作业啊!’
你知道得太晚了,程老师!我们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日记·1954年3月22日》)自开学起,创优势头来得猛,全班同学就上紧了发条、憋足了劲儿。
◆“作业太多,连最善于利用时间的沈兰荪同学也感到头疼!为争分夺秒抢时间,兰荪说,他每次吃饭都一刻钟之内完毕。”(《日记·1954年11月30日》)
◆“我和王步俭、赖孝陶合议,评选出班里‘背书四大匠’:兰荪沈先生、怀溥陈先生、志强武先生、昭伟孔先生;还有一位候补(为防备某人万一不幸以身殉书):子印蔺(相如)丞相。同位怀溥的背书姿势,是多么的可爱哟!”(《日记·1954年3月22日》)读书须理解,但也要背诵。“大匠”之风,堪作榜样。为鼓励全班从难从严、竖起创优高标,校学生会伟生鞠主席登高一呼,石破天惊:
“咱们的提问、小考、测验,也一律要消灭三分!”
欢呼支持者有其人;嗫嚅不言者更多;檿弓则期期自以为做不到。鞠氏建议的直接后果,是一股小考妖风,顿起乎青萍之末:
“早自习的确像块殖民地,各科都要抢占。经常有课代表出来大喊,‘明天早自习甲科小考!’‘后天早自习乙科小考!’纷纷攘攘,应接不暇。可是我想,这也是难得的机会,能从中得到快乐。这种快乐是一种精神愉悦,只有像我这样不求上进、光得两分的人才有,功课好的人是无可无不可的。
◆“今天早自习是几何小考。别看是‘小’考,我把它看得可‘大’啦。老早就温功课、看书,准备这次会战。虽说常师只出两道题,大有可能不及格,但我胜利了。我得到了别人看来不足为怪、却稀有难得的快乐。是消灭了一次三分么?晚饭我多吃了一个馍。”(《日记·1954年5月25-26日》)
◆“这次代数小考,大家考得都不如意(我也在内)。一些有抱负的同学,向课代表提出严正要求:‘请你代表我们呼吁,殷切地渴望重考,请老师再考验我们!’我熟悉这种性格,是倔强、不服输;可对学习又不够忠实。小考不就是考验嘛,怎么可以不认账、讨价还价呢!”(《日记·1955年5月12日》)人人明白:重考的呼吁,来自消灭三分的大愿及其它。
◆“班委会出一告示,表扬两位同学:鞠伟生和郭正伟。两‘伟’学习好,半个学期以来,考试、提问都是四、五分,没有一个三分。我钦佩他们。可他俩太高,我学不了。”(《日记·1955年11月3日》)仰慕两“伟”是实,“效法”真做不到,绝无反讽之意。
那年月,大抵每学期都如此:一次期中考,一次期末考,其间再穿插无数小考、测验、提问。浓缩看去,一个时段的学习过程,犹如一串考试链珠。学生当久了,考得多了,心绪也生变——会逐渐祛除些胆怯与焦虑,不是麻木,是攻书途中的精神升华。
◆“三分使我害怕,实际是学习不踏实使我害怕。我竭力地想,想找到一个极妙的补救方法。想来想去,却只有努力苦干这一条路可走。其实这是一条不坏的路(死啃书本当然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我愿意永远这样踏实地走下去。”(《日记·1954年12月5日》)
◆“化学期考,第二题没有做,我甚至没看懂;最后一题可能做得也不对;还有别的小错。翟师若有兴趣,给我三分可以在所不顾;学期总评或许是三分了。分数倒不是最可怕,更可怕的是知识。为什么已经充实了别人的知识,却不能充实我、被我吸收呢?大家一天的时间都是二十四小时啊。我辜负祖国的教育,是大错误!我现在心中确切想着、也是这样希望:下个学期,是我学习道路的新的开始。”(《日记·1955年元月13日》)
重听的困扰
自从升入高二,檿弓的耳疾持续恶化,听力急剧下降,听课学习、日常交流越发困难。
◆“课堂上的烦闷与焦燥,并不是学习不专心,而是由于听觉不便、无奈无聊引起的。我突然感到可怕:一堂无心得,两堂无收获,三堂、四堂,一直是空空如也地继续着。我将会陷入怎样的窘境呢?”
(《日记·1955年2月16日》)
◆“听觉坏至极点,连同院小孩同我嬉笑也不能应答,遭到他们无恶意的讥嘲。”
(《日记·1955年8月18日》)
◆“耳朵里疼得厉害,想用热水袋暖一下或许会好一些,去找校医张景屏。张大夫不肯借,只是说‘吃药打针才好得快’。可打一针四元钱,半个月的伙食费呀!”(《日记·1955年12月1日》)檿弓随后去河道街人民医院,喷消炎药粉治愈,只花了几角钱。
◆“文艺通讯小组开了两个小时会。因听觉缺陷,尽管竭力听,还是听不出所以然,只知道牛乐淞是我们的组长,蔺子印、陆彦儒、海毓城和我四人是组员,其它讯息杳无,只好再回头问他们。高老师讲课还是那个样子—嗓门像被一块镇海神石压着,不能提高一点。要是能和李友内老师(注:高师的夫人,实中地理老师,讲课声音脆亮)中和一下就好了。”
《日记·1955年2月15日》)
◆“我的听觉并没有完全麻木。我觉得高老师讲书是在用耳语般的声音。他介绍文天祥的一席话,我至多听清二十个字音!这样的学习效果多么使人担心。”
(《日记·1955年11月3日》)
自个儿听力缺失,却误会老师压嗓门、在耳语,檿弓经常有这样的幻觉。
◆“三角课换由教学组长韩静轩来上了。韩师讲书稳重老练,比侯师风趣得多。可惜声音对我来说小了一点。有时他在讲台上来回走动着讲,我的脖子就得随之伸缩转动,眼睛还得死盯他的口型。真苦呀!”
(《日记·1956年2月20日》)
◆“(电影)<虎穴追踪>看是看了,可惜坐在后几排。可怜我的聋耳朵!直到终场也没听清一句对白,像个不懂中国话的外国人。”
(《日记·1956年8月3日》)
重障当前,檿弓没有放弃自己;老师与伙伴们也没有放弃檿弓。
◆“语文课讲刘绍棠的<青枝绿叶>。我去医院看耳病了,没听课。上晚自习时,高老师从家里悄悄来了,说给我补课。真的很感激高师、还有他手缝中飘出的烟草香味。高老师,学生我听明白了;第二段猶见豁然。”
(《日记·1954年9月22日》)
高师是拉我到教研室给讲的——不干扰同学,也方便他抽烟。对檿弓语文课堂上的“听课难”,高师一向给予敏锐的关注与照顾。
“发现我在课堂上愁眉不展,高师警觉我又在为听不见他的话而苦恼,后半堂讲课的嗓门忽然大得惊人!”《日记·1955年3月2日》)声音高低,原本各有习惯。忽然提高嗓门,同学也许不明就里,檿弓却心知肚明。难为您了,高老师!
◆“高师为我想出一条妙策:下课后再(找同学)补笔记。”
《日记·1955年2月16日》)
◆“语文课上记笔记,因为听不见高老师的话,只好趴在桌子上。下课后,高老师把他的教案塞给我,叫我拿回去抄。”
《日记·1955年3月25日》)
在檿弓听来,常师也是位低嗓门。
◆“几何课堂提问,常师先后把我左右两个邻居叫起来,却撇下了我。我猜:常师知道我听不清,可能决定放我一马了。堂上号作业题,常师总是到我跟前来,为了让我听得清。他的关心让我感激,只有努力学好功课。”
(《日记·1956年3月2日》)
郝守勤师的关怀是另一种方式。
◆“他在我的俄语小考卷子中,找到两个错,当堂给打三分;而在记分册上,分明是给我填作四分的。我明白:郝师知我重听,语词发音往往听不准。‘严打宽填’,既是警告,又是激励。俩小错给四分,也合理。”
(《日记·1955年11月30日》)
中学时代,真懂檿弓心的,除了高师,就数郝师了:两人五年师生缘,他深知聋儿学外语不易。读初二时,郝师课下对檿弓说:“你发音不准不要紧,多读多练,读课本,背单词,每天读它半小时,日子长了就好了。”这话檿弓一直记得,颇为受用。
小伙伴们扶危济困、为檿弓两肋插刀,不止有青选、怀溥。一、二年级,创优在持续。为方便同窗互帮互学、共同进步,班委会将全班同学分编几个学习小组,小伙伴称它互助组。互助组不只参与学习,还参与文娱、体育、卫生。互助组成员年年有调整。檿弓所在的互助组,一年级有刘继勋、李梦庚、费炳钧、朱金明,组长继勋;二年级,组变小,仅陈怀溥、邢竹岩、檿弓三人,组长怀溥;三年级再变为大组:陈怀溥、张绥中、蔺子印、鞠伟生、郭正伟、杨育彬、张孝文、檿弓,组长还是怀溥。互助组里的小伙伴各有长处,互帮互学,扬长避短。檿弓的长处是文科,特别是体育。他就努力带动小伙伴参加锻炼;伙伴们对他也真诚相帮,特别是数理化各科。互助交响曲日日演奏,不待缕述。除了同组伙伴,还有组外同窗。如公认的理科天才沈兰荪。
“近日耳病复发,时时隐隐作痛,有时耳鸣。下午请半天假,去河道街人民医院门诊部。晚自习找沈兰荪,请他给我补拉下的物理。兰荪立即答应,翻开物理课本,讲得很清楚。真给他添麻烦了。”
(《日记·1953年11月25-26日》)
升入附高刚仨月。虽同兰荪相识未久,已知他是学习尖子,文理兼优,数理化特棒,所以厚着脸皮相求。在檿弓日记中,这是获同窗温暖相助的最早记载。一年多以后,檿弓又一次得到兰荪主动拉拔。
“晚上停电,实验室只能挂一盏汽灯,作物理实验展览用。物理课代表沈兰荪故意选我这个物理差生,来做声学部分的讲解员。我认真复习课本,很快熟悉了自己的‘业务’。今晚先后讲解四遍,大约共有二十多个同学来听。我的声学知识也得到巩固。”(《日记·1955年5月3日》)你曾经讲解过声学?是真的。檿弓至今觉得不可思议。
“就改‘焦虑’吧”
五五年开春,创优活动将满一年,双优迎来收获季。无论评集体优,还是评个人优,刚过去的秋冬一学期,成绩如何,都是评比前最重要的亮相。苦苦期待的那份期末成绩表,既是战果宣示,又如严厉判决。檿弓忐忑不安。
元月十九日星期四上午,附高教学大楼二层秋二·一班教室。檿弓从高师手中,双手接过那份宽不盈尺的薄纸,返回座位,迫不及待地展开:
《一九五四年度第一学期学生成绩表》
一、学业成绩:社会科学基础知识 4,语文 5,俄语 4,三角 5,平面几何 4,代数4,历史 5,地理 5,物理 4,化学 4,制图 4。
二、体育成绩:5。
三、操行成绩:甲等。
四、评语:已初步克服了急性病;学习工作都有热情;政治提高得快;有时不冷静;有时任性,有孩子脾气。”
(《日记·1955年元月19日》)
放下《成绩表》,檿弓平舒一口长气:
“总算进‘分子’了。”
面无动静,心如止水。年来种种焦虑,一扫而空。
时光流转。来到又一个元月,高三上期末尾。学期成绩表显示:檿弓十门课,四个5分,五个4分,一个3分——还是老冤家代数。学业微现小反复!
“‘三好生’吹了。”檿弓想。
“领过(双杠比赛)奖之后,到教室看高师给‘新人’发奖。班内十一位‘新人’谁都知道:蔺子印、张绥中、段树森、刘开青……都是本学期有显著进步,被大家作为‘新人’推选出来、领受荣誉的。看见高师手中拿着一叠奖状,便心中起疑:他们一人两张吗?谁知高师念的第三人竟是我!惊奇,不相信——怎么会是我?后来才知道,高师先念的是前些天,班委会不公开评选出的几位‘三好生’,其中竟有并不突出的我。
只好把奖状领来,再看上面的书写:‘学生张檿弓在本期做到了学习好、身体好、品行好……’我是多么惭愧!特别是‘学习好’三字,又是多么剧烈地刺疼着我的心!我怎么去和我同样领了奖状的鞠伟生等相比呢!就此作为一个强力地、催我上进的手段吧。”
(《日记·1956年元月13日》)
非全四、五分而评上三好生,不合评选规定,确是一次破例。班委会在评选时,难道考虑了耳聋因素?檿弓不知,也没去问。对这“意外的荣誉”,他没有浅薄地矜喜自得,而是看作“催我上进的手段”,也就没有辜负高师和班委会破例给奖、校领导破例批准的初衷。
记得高二下期在教室后墙《自由园地》上,高师曾发表一篇作品:
“高老师用他横溢的诗才,写成取名<四十四个人>的长篇联语,将我班44位同学的特征,一一做形象化描述,每个人得到他赐予一句话。给我的一句是:‘比什么都暴躁的积极进取。’我不知道这'暴躁'是好是坏;也怀疑‘积极进取’不是名词而是动态情状。给鞠伟生是七个字:‘好学生中的模范’,给刘继勋是五个大字:‘天真的顽石’,给邢竹岩也是五个大字:‘倔强的棍子’。这一棍子倒真让邢竹岩吃不消!”
(《日记·1955年5月21日》)
檿弓为此质疑高师:
“您说俺‘暴躁’,不准确。”
“那你说咋说准确?”
“俺经常着急,是因为耳聋听不清;说‘焦虑’比较准确。”
“中,那就改成‘焦虑’吧。”
师生相视而笑。
【缀语】 高中阶段走到了社会普教的顶端。三年学业养成、身体长成、初亲群体、初识社会的过程,又是全方位人品塑造的过程。新社会要求于新成员的新品格,应在高中阶段雏形完具。这类具备新品格的新人,应志存高远、崇尚知性、公而忘私、襟怀坦荡、敬友乐群、矢志奉献;同时,应拒绝浅薄无知、孤傲自雄、畏崽自私、庸懒怠惰;尤应以精致的个人主义是戒。这种新品格的塑造,比一般学业传授重要得多,也艰难得多。
创优活动把附高化为一座大熔炉,秋二·一班是其中一小炉。在这个小熔炉中,一天又一天,四十多孩子个个学业得长进、体魄受砥砺、品行获淬炼,增益其所不能,日新月异。高师对檿弓的观察,可谓精细入微:他心智渐开,克服着急性病,也仅止是“初步”; 仍“任性”、“不冷静”、“孩子脾气”,毕竟还显得青涩;工作的热情,见之于墙报《自由园地》主编、读报员……之责任心;政治上提高得快,大约指璘璘在创优高潮中,于1954年10月21日加入青年团。诸般有趣的人生,随后又次第展开。
作者介绍:张檿弓,又名张弓,1938年出生,籍贯河南新野。相继就学于河南师范学院附高(即1954年春至1956年暑假时期的开封高中)、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历史系,曾任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台湾华梵大学东方人文思想研究所、韩国高丽大学历史系中国史研究班客座教授。